上高會戰親歷記
魏杰,黃埔軍校12期畢業。上高會戰中,擔任74軍58師172團第3營副營長。
上高會戰是在武漢失守后,抗戰形勢異常艱苦條件下進行的,是繼臺兒莊、長沙會戰后又一場血戰。我是黃埔12期畢業生,時任74軍58師172團第3營副營長,為此戰幸存者、歷史見證人。
戰前形勢
敵人強據武漢后,企圖進一步擴張戰果, 貫穿粵漢線,并企圖割絕我華東與西南聯系,孤立重慶,以戰逼和。長沙為阻敵南進要隘,由于長沙四面皆水,難以施展大兵團作戰。日軍汲取第一次長沙會戰慘敗教訓,希圖取道贛西、湘東奪取衡山,以收夾擊長沙之效。我第九戰區洞悉敵人陰謀,特派副長官羅卓英坐鎮前線,統率74軍、58軍、新3軍、贛西北挺進縱隊,阻敵于松湖、石崗、大城、奉新、靖安等地,謀求與敵決戰于上高地區。上高右依錦江,左恃華林寨、花橋之險,憑山而守,易守難攻,天賜殲敵之地也。
1941年3月初,敵人為實現西進企圖,糾集駐安義與南昌守備兵力數萬之眾,在強大炮兵空軍配合下,由大城、祥符之線,向高安進犯。我軍按預定作戰方案,誘敵深入,令原防守大城、高安部隊后撤至華林寨、花橋,以鞏固上高左翼。3月18日, 高安陷落。整訓待命之74軍奉命死守上高,以58師為左翼,57師為右翼,51師為機動預備隊,于灰埠、泗溪、棠浦之線,嚴陣以待。74軍善打硬仗,自把守贛西北門戶一年有余,除支援第一次長沙會戰外,一直養精蓄銳,經過長期整頓,兵員充足,士氣旺盛。營以上干部多為黃埔生,下級干部大多來自山東、河南,大部分士兵故鄉淪陷,對日軍懷有家仇國恨,有些在榮譽軍醫院養傷的官兵,都自動帶傷帶病歸隊參戰。
臨危受命
3月中旬的一天,忽然接到師部送達緊急作戰命令,我們立即趕到戰場,劃定防區,區分任務到營。剎那間,敵偵察機臨空盤旋,戰云籠罩,群眾驚惶萬分。在我所處防區前約2500米,有一前沿陣地,乃敵人進攻時必搶占之立足要點。師部命令派一加強連死守。我是本營副營長,隨即帶本營第9連附一重機槍排趕赴戰場,重機槍排有兩挺德造馬克沁重機槍。經過詳細偵察分析,此陣地名為龍形山,遠望確似一條龍,橫寬約1000米,縱深不到500米,由幾座小山聯結而成。山上除了一些小松樹外,別無其他。陣地前有一片望不到邊際的平地,為防守者創造了特別有利的條件。
我立即派出敵前搜索班,并召集班長以上干部開會分析敵情。會后立即采取行動,把如何對付敵機轟炸與炮擊列為首要任務,制定了方案:( 一) 為了減少傷亡,竭力采取不規則疏散布置。( 二) 以排為單位編組戰斗,排內各班為戰斗群,按地形布置,越疏越好。( 三) 山正面由兩挺重機槍封鎖。( 四) 在預備隊中抽出兩挺對空射擊輕機槍。( 五) 在比較暴露之山腰構筑一些偽工事、草人,并加以偽裝,以吸引敵彈。因為敵人熟悉掌握我們一字長蛇陣布陣規律,這樣可以欺騙敵人。
陣前救難民
夜朦朧,一陣陣大雨淋得我們像一群水鴨。那時,我們除了斗笠,什么防雨的東西也沒有,連后方送來的加餐飯也變成湯飯(爾后一個月都是咸菜飯,當地老表們這樣支援,實在是感激不盡。)吃過晚飯,我們即進行準備工作,時間就是生命,多一分準備,少一分流血。據報告,高安逃出大批難民,要求到后方去避難。未經上級許可,不能私自放人進入防區,尤其在戰斗一觸即發的緊急關頭,如果有敵人混入,其危害更不堪設想。按軍規我們本可以置之不理,免擔風險,但按情理我決不能睜眼不管。供養我們的鄉親正在水火中,哪有見死不救的道理。我立即派9連連長據實面陳團長,一面對難民進行嚴密搜查盤問,一面不斷告誡搜查的士兵,不準拿難民一針一線,違者就地法辦。經過兩小時的工作,終于把難民護送到后方脫險,我內心有說不出的喜悅。官兵們對做過這樣一件行善的好事,也非常高興。
敵機轟炸
經過整天整夜施工,我們真假陣地的構筑、偽裝等工作基本就緒,但需要繼續加強。吃過中飯,天朗氣清,紅日高懸,忽聽得隆隆巨響從高安方向傳來。我們立即進行掩蔽,各就各位做好戰斗準備。敵人5架一批重型轟炸機,成批接踵而來,像一群白鶴,連太陽都遮得看不見。敵機先投彈后掃射,每當那兇惡的飛行員低空掃射或俯沖投彈時,那副鬼臉都被我們看得一清二楚。如果想用平射武器打中它,那比登天還難,反而暴露自己位置,我們只能忍住滿腹仇恨,任其肆虐。
由于敵機被草人及偽工事迷惑,大部分炸彈落在偽工事上。我們那兩挺對空射擊輕機槍卻大顯神通,像變魔術一樣,打完一夾子彈,就變換另一陣地。敵機緊跟不舍,又射擊又投彈,我們6名機槍射手殉國2名。經過這一場狂風暴雨般的轟炸,龍形山到處是彈坑,山上那些小松樹都被氣流掀倒了。如果我們規規矩矩布防在山頂 ,也許我們的命運會跟龍形山上的松樹一樣。直到天黑,敵機彈盡才歸。經過戰場清理,我們死傷30余人,算是不幸中之大幸。
生死機遇
敵人陸空配合作戰,有兩種方式,一種是先轟炸,為地面部隊進攻鋪平道路;另一種是陸空并舉,轟炸跟隨著進攻,以及轟炸與進攻同時進行。所以一個有戰場經驗的指揮官,就是炸彈落在身邊,也不會忘記反攻。否則你就會像縮頭烏龜躲在掩體里,被人摸上來活捉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身負前哨戰任務,對大會戰勝敗關系重大,時常利用轟炸間斷片刻,檢查戰斗組備戰情況,并探望傷員。由于我時起時伏,精神特別緊張,加上敵人投彈過多,小山上高溫,我渾身是汗,又聞到身上棉花煙味,總覺得自己流血了。事后脫下衣服檢查,倒也平安無事,原來是臥倒時衣服被落下的彈片燒灼散發出的味道。
激戰龍形山
敵人轟炸之后,我們判定,敵人可能利用夜間或拂曉向我陣地進攻。我們為死傷人員做完善后工作,立即集結兵力,準備進行夜戰。
果然,敵人在照明彈探照下,經過一陣炮擊,在那穿呢子軍大衣、長馬靴,手揮軍刀的指
揮官帶領下,如狼似虎潮水般地涌來。我們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待日軍到了步槍有效射程內,一聲令下,兩挺重機搶、9挺輕機槍、100余支步槍如暴雨般開火,打得敵人像熱鍋上的螞蟻亂竄亂爬。第二批敵人在重炮火力掩護下,倉促把那些死尸抬走了,可憐那些被抓來抬擔架的難民像待殺羔羊,嚇得路也不會走。我們對敵人掩護部隊進行了一段火力追擊,終于送走了瘟神。事后,我們在敵人被殲現場檢查,滿地鮮血,滑得連路都不好走。我們收繳了一些槍支、一把長指揮刀,其他子彈等都沒有撿。從此,我們陣地風平浪靜。只聽得遠方的機槍聲好像初春田野青蛙嘶叫,打破了戰場沉寂。
由于敵人放棄了搶占龍形山前哨陣地的企圖,改變主攻方向,由村前、棠浦迂回上高。前哨陣地失去價值,我們奉命由泗溪撤回。當時,戰地記者作了采訪,大家為我們首戰告捷而歡呼,官兵們大受鼓舞。
開過慶功會后,我們立即歸還建制。我回營部協助作戰,我們營由于傷亡慘重,3個步兵連湊不足兩連。全營勤雜人員也披掛上陣,為營后備隊。我們營奉調后方為團后備隊,給予暫時休息。我們找到一間放了許多稻草的小茅棚,當做營指揮所,這真是戰地“安樂窩”。可剛架好線路,準備聽取師部戰報,由于看地圖不小心露出了火光,被敵人發現。敵人連續幾炮,那間小安樂窩立即倒塌燃燒,電話機也被炸成廢鐵。好在我們一聽到炮彈的呼呼聲,立即在空地臥倒,安然無恙。
夜幕下的出擊
在陣地上,我們從沒有見到自己飛機的影子,連支援的炮聲都沒有聽見過。白天總是掩蔽挨打,野戰掩體加強又加強,除此沒有別的辦法可想。夜間就是我們大顯身手、討還血債的好機會。我們士兵常常自言自語地說:“白天奈你不何,夜里再打。”這樣的夜戰有大小打之分。一般情況,自己失的陣地,自己奪回,依賴別人是可恥的。由團、營組織的夜襲反擊,那就沒有官兵之分。團、營部除留人守電話外,個個都要沖鋒陷陣,團長和營長只不過有幾個警衛跟隨。有時,警衛被打死了或打散不見了,就只剩下一個光桿司令。
于冠英營長,總是腰里插一把綁了紅綢的小刀,手提快慢機手槍,十次有九次沖在士兵前面,像殺神下界,非常勇敢。陳團長打起沖鋒,更是一壺白酒不離身。如果夜戰成果不大,則由軍、師兩級組織反擊,往往通宵達旦,殺得血流成河,尸骨堆山。鄉親們都說,鬼子來了狗都不敢吠。但在我們面前,日軍是外強中干。他們每具死尸身上都有小菩薩或千針帕作為護身符,高級軍官則有金菩薩。每當敵人被包圍躲進掩體時,好像藏在洞穴里的老鼠。日軍是訓練有素的,但我們就是不怕死,敵人常說我們是一群“支那蠻子兵”。
總司令鼓氣 老鄉支前
在兵力與裝備絕對劣勢的條件下,我們苦撐了20余天,傷亡慘重,已是筋疲力盡。正在這緊急關頭,第九戰區前敵總司令羅卓英親率特務營趕來前線,堅定了部隊死守上高、血戰到底的決心。哪里戰況緊急,他就在哪里,聽取第一線部隊反擊計劃的報告。部隊從此士氣振奮,滿懷勝利信心。老鄉們也不顧生死,炮火下的支前工作做得前所未有的出色。戰地服務團穿梭在第一線送茶送飯,問長問短,護理傷員,真是軍民一家人,為的是抗戰勝利,為的是民族生存。
轉守為攻追窮寇
由于第三戰區友軍由清江渡贛江策應,其前鋒已達張家山、新街之線,敵后路有被切斷之危險,怕遭全軍覆沒,于是倉皇撤退。我軍奉命全線出擊。我團分三支輕裝追擊隊,向楊公圩、龍潭跟蹤追擊,在楊公圩附近與敵后衛部隊激戰一場。我軍如猛虎驅群羊,敵人潰不成軍,爭先恐后奔逃。在龍潭敵人指揮部炊事房,倉皇逃跑的日軍留下一大鍋熱氣騰騰的紅燒牛肉,成為我軍的一頓美味早餐。沿途盡是敵人遺棄的軍需品,高安附近舉目廢墟、雞犬絕跡,一片荒涼。我們追到祥符待命,保護鄉親重振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