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黃埔老兵的初心——黃埔軍校第23期生王行富
個人介紹:王行富,生于1928年2月,河南省濟源市思禮鎮(zhèn)澗北村人。1945年參加中國青年遠征軍(第一期)204師(師長覃異知)。1948年考入黃埔軍校西安分校23期步兵科(校長關麟征)。黃埔軍校畢業(yè)后分配到西北軍區(qū)246獨立師(師長沈芝升),任警衛(wèi)營排長。1949年回到家鄉(xiāng)濟源任教,直至1991年退休。
在黃埔軍校百年華誕之際,我作為一名黃埔老兵,心潮就像家鄉(xiāng)的黃河水,一浪連著一浪,咋也撫不平。
回望九十多年說漫長也短暫的人生,歲月滄桑,可是不變的,永遠是我這一顆對黨、對祖國、對民族的赤子之心。
在“紅色搖籃”里成長
我叫王行富,小名順天,一九二八年二月出生于河南省濟源市思禮鎮(zhèn)澗北村。
澗北村坐落于濟源城西九公里的萬羊山西麓,因地處洪澗河北岸而得名。村民多王姓,明初由山西省洪洞縣遷于此。
村中有彌陀寺,因祀奉彌陀佛而得名。初建于明,清乾隆年間重修。清光緒年間,寺內設澗北小學,是之后享譽濟源多年的公立小學,同時是濟源少有的百年老校之一。澗北村不僅有小學,還有中學,是解放前濟源僅有的兩所中學之一。還有師范學校,我父親當時就在師范學校當管理員,負責勤工儉學。
澗北學校因早期為我黨我軍培養(yǎng)了一大批進步青年,所以學校所在的彌陀寺被譽為濟源早期革命活動的“紅色搖籃”。
一九三二年,焦作中心縣委書記黨繼新受中共河南省委派遣,曾在此以教書為掩護,開展革命活動,同年十二月壯烈犧牲,年僅二十六歲。
一九三五年,原北京軍區(qū)副司令員、濟源籍將軍李中玄曾在澗北村任教,還是我上三年級時的班主任。
一九三九年,中共地下黨員、濟源縣委宣傳部部長于思禮曾與張文功同志在澗北開辦貧農義務小學。一九四三年十月,于思禮被黨民黨反動派活埋于武山腳下。我家所在的武山鎮(zhèn)就是為紀念于思禮烈士而更名為思禮鎮(zhèn)的。
武山就是我村東邊的萬羊山,屬于南太行山系列。相傳因當年山上建九仙圣母廟時,萬羊馱物和祈子還愿者獻羊上萬,所以又稱“萬羊山”。
澗北村得益于萬羊山西的多所學校,更是人才輩出。百年間,從澗北學校走出后考上大學的有二百五十余人。
村人王品青,一九二一年在北大物理系深造,他曾是中共早期領導人李大釗的學生,曾參與創(chuàng)辦《熱風》和《新青年》雜志,是魯迅先生非常喜歡的青年才俊,可惜英年早逝。
村人王信儒,十七歲考入黃埔軍校,為第七期學員,曾奉命率隊反擊日軍發(fā)動的盧溝橋事變,在戰(zhàn)斗中身負重傷。
我從小就生活在這樣濃厚的革命文化氛圍中,心中對求學、對革命充滿了渴望。六七歲時我進入澗北學校上學,那時的同學不光來自本村,還有方圓幾十里的許多走讀生。當時學校開設有《修身》《讀經》《中國文學》《中國史》《地理》等課程,音樂課上有風琴伴奏,體育課上有各種球類,上體操或往縣城開會時,有“洋號”“洋鼓”在前吹打領隊,同學們個個精神抖擻、步伐整齊,十分壯觀。
可惜這樣多姿多彩的校園生活,僅僅持續(xù)了三四年,就被迫中斷了。記得有一天,天剛灰灰明,爹娘忽然不讓我再去上學,而是領著全家人慌慌張張地往山里面跑。后來才知道,是日軍進村掃蕩。從此,我歡樂無憂慮的童年戛然而止。而同時,“紅色搖籃”卻在我年幼的心中埋下了革命火種。
黃埔軍校的啟蒙
一九三八年,我十歲。一天,好多年都沒有見過面的堂叔突然從外面回家了。堂叔穿一身軍人的服裝,還挎著劍和刺刀,真是威武極了。我和堂弟圍著高大的堂叔,摸他身上亮閃閃的徽章,仰起臉非常好奇地問這問那。堂叔俯下身,摸摸我倆的頭,笑瞇瞇地看著我們。他當時說什么話我已記不大清,只記得他從身上取下那把劍挎在堂弟身上,又把刺刀取下挎在我身上。那劍和刺刀亮閃閃、沉甸甸,挎在我倆身上都超過膝蓋了。我倆時而低頭欣賞自己身上的武器,時而又相互琢磨對方的,覺得無比神氣。
后來堂叔又給我倆發(fā)了一疊寫著抗日標語的紙,讓我們去村里貼。雖然當時懵懵懂懂,但覺得那么厲害的堂叔交給我們的任務一定是好的,所以我們一定得干好。于是,我和堂弟就雄赳赳氣昂昂地到村里貼標語去了。至今仍記得一條標語上寫的內容: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日之責任!
堂叔走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我從大人嘴里慢慢知道,堂叔畢業(yè)于黃埔軍校,是國民黨軍官。
黃埔軍校,這個陌生的名字,就這樣第一次走進我年少的心田,并在那里扎下了根。只是當時還不知道,自己隨后竟然也會走進這所馳名中外的軍校。
為求學南渡黃河
一九四一年,河南大旱,夏秋兩季顆粒無收。加上隨后的水災、蝗災,日寇、皇協軍的燒殺掠搶,天災人禍層層疊加在一起,讓老百姓逃荒的逃荒,餓死的餓死,不少家庭死得一個人都不剩。整個村子空蕩蕩的,用杜甫“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詩句來比喻,一點也不夸張。我家同樣不能幸免于難:我姐感覺實在活不下去了,為減輕家人負擔,自己投井自殺了;我小妹妹在逃荒路上被活活餓死了;我小弟弟被餓狼咬死了;我爹一不留神被日本人抓去當小夫了。爹娘辛苦養(yǎng)大的四個兒女,死得只剩下我一根獨苗。人們每天在死亡線上掙扎,心驚膽戰(zhàn),不知道出路在哪里。
一天,在縣文教局任職的本家王永琛忽然回來了。他動員我們幾個同學到洛陽去讀書,說那里是國民黨統治區(qū),比較安全。盡管爹娘千不舍萬不舍,但我讀書的去意已定。日寇的鐵蹄將我們的讀書夢碾得粉碎,我本已苦悶至極,如今有了繼續(xù)讀書的一絲光亮,豈能錯過?但爹娘最怕的是這兵荒馬亂的年月,萬一再發(fā)生什么不測,他們連我這唯一的兒子也沒有了。好一番軟磨硬纏,爹娘終于勉強同意。我像是從籠中飛出的一只小鳥,與本村六名同學一起赴洛陽求學去了。那一年,我十三歲。
三年后,日軍攻陷洛陽,我們學校被迫遷到河南寶豐縣,隨后又不得不遷到內鄉(xiāng)縣。一路上,滿眼都是殘垣斷壁,尸體橫七豎八倒在野地也無人掩埋。烏鴉像一群黑色幽靈,哇哇哇地叫著飛過頭頂,愈發(fā)瘆人。到處都能看到衣不蔽體、形容枯槁的人們,到處都能聽見凄凄慘慘的哀嚎。目睹日寇橫行下的慘狀,抗日的激情在同學們心中劇烈地涌動,個個義憤填膺。誰說“百無一用是書生”?我們每天高唱岳飛的《滿江紅》: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走上街頭高呼“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頗有“國破尚如此,我何惜此頭”的壯烈。
佩戴“中原之光”西征
與此同時,國民黨遠征軍來學校招兵。同學們紛紛踴躍報名,希望以身許國。那年我十六歲,個子已經超過一米七,當兵沒有任何懸念。可萬萬沒有想到,二審時卻因色盲被取消資格。別人眼中的綠色,到了我眼中就是紅色,而別人眼中的紅色,在我看來則是綠色。
我不死心。這點小毛病怎能阻擋一個熱血青年強烈的抗日決心?忽然想起堂叔那年回鄉(xiāng)時讓我和堂弟張貼的標語: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日之責任!攆著部隊首長據理力爭,甚至是軟磨硬泡、死纏爛打,最終還真的把首長給說服了!至今想起仍心存感激。
于是火速寫了一封斗志昂揚的家書,讓堂弟帶回,告知父母:好男兒當共赴國難。
一九四四年十月,我和同學們在內鄉(xiāng)縣穿上軍裝,準備前往四川萬縣參加青年遠征軍培訓。河南同鄉(xiāng)會為鼓勵我們這些即將遠征的年輕士兵,給每人頒發(fā)了一枚印著“中原之光”的徽章,外加一小竹簍咸菜,有蘿卜干,還有榨菜。我們把“中原之光”的徽章別在胸前,把咸菜掛在腰間,眼含熱淚,深深鞠躬,告別內鄉(xiāng)父老。
走了四五天到達湖北境內的老河口,稍事休整后重新上路。又走了半個月時間才到宜昌。途中不時會遇到小股日軍的襲擊,頭頂時不時還會響起敵機的轟炸聲。我們在與日軍的周旋中,每天徒步行軍四五十里,風雨無阻。沒有蔬菜,沒有米面,差不多是糙米配咸菜。鞋磨破了,自己在野地拽把長得結實的草編雙草鞋繼續(xù)前進,或者找塊破布包著,再不干脆光著腳丫走。腳掌磨破或被荊棘扎破而流血化膿,是常有的事。在宜昌,我們等了五六天,終于等到往上游去的輪船。大家興致勃勃登上“民生號”,在長江上逆流而上,又漂泊了三天,終于到達四川萬縣。掐指一算,從內鄉(xiāng)到萬縣,差不多用了一個月時間。盡管途中諸多苦累,但都被“中原之光”驅散。
青年軍共有十個師,我被分在二零四師六一零團迫炮連,師長覃異之,團長胡一。我們那時候的口號是:“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現在回想起來,仍感覺熱血涌動。從此,我們進入緊張訓練狀態(tài),時刻準備上戰(zhàn)場。
一九四五年八月三日,蔣介石開始閱兵,鼓勵大家進入印緬后要奮勇殺敵,報效祖國。我們個個摩拳擦掌,熱血沸騰。
很快,一支又一支兄弟部隊陸續(xù)出發(fā)了,我們也時刻準備著。可謂“箭”已經搭在“弦”上,只要一聲軍令,“嗖”的一聲,我們即刻開赴印緬,一秒鐘都不會耽誤。當時我們的主要任務是保護滇緬公路暢通,確保抗戰(zhàn)物資能夠順利進入國內。
然而,就在我們整裝待發(fā)時,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一顆驚雷穿透漫漫長夜,炸響在全世界的上空:日本無條件投降了!八年了!侵略者終于滾回了他們的島國!人們喜極而泣,奔走相告:日本投降了!日本投降了!太好了!太好了!
一九四五年九月二日,日本政府在停靠于東京灣的美國海軍“密蘇里”號戰(zhàn)艦上,正式向盟國投降。九月九日,中國戰(zhàn)區(qū)日軍投降簽字典禮在南京舉行,受降主官為中國陸軍總司令何應欽。作為抗戰(zhàn)勝利的紀念,部隊給我們每位士兵頒發(fā)了一枚銀質V字獎章,還有一張日本簽降照片。
圓夢黃埔軍校
從青年軍回來之后,我又繼續(xù)自己沒有完成的學業(yè)。但經過遠征軍的訓練,我從軍報國的愿望更加強烈。一九四七年,位于西安市王曲鎮(zhèn)的黃埔軍校第七分校招生。懷著對黃埔軍校的無限憧憬和向往,我迫不及待地報名參加考試并被順利錄取,成為黃埔軍校第二十二期步兵科的一名光榮學員。
我們時刻牢記軍校倡導的“忠誠報國、愛國榮校、修身齊家、篤行敬業(yè)”和“親愛精誠,團結合作,勇敢善戰(zhàn),無私奉獻”的理念,都想把自己鍛造成一名優(yōu)秀的軍事人才。
記憶深刻的,是“一嚴二緊三放松”的校規(guī)。
第一個是“嚴”,就是紀律嚴。體現在日常生活、行為舉止、學業(yè)成績等各個方面。上課坐姿不好,內務不整潔,用餐不按要求,就會受到嚴厲的肉體和精神懲罰。用餐只給十分鐘時間,教官從來不坐著,總是端著碗在學員中間邊轉邊吃,先大口吃白飯或者饅頭,吃完主食再猛吃菜。如果看到哪個學生吃相斯文,磨磨蹭蹭,立刻給予嚴肅警告。記得有一次,一位同學不知道從哪里弄了一點小咸菜配飯吃,被發(fā)現后,立即被要求放下碗筷,到門外罰跪,一跪就是幾個小時。
半夜經常會有緊急集合或者軍事演習,學員必須在極短時間內穿戴整齊、打好背包,到操場列隊集合。教官讓學員反復蹦跳,檢查背包是否打好。一旦誰的背包松脫,立即被罰做立定臥倒,一做就是好幾十個。有的同學嚇得晚上不敢脫衣展被,被教官發(fā)現后,同樣會要求立即抖開被子脫衣睡覺。那時流傳著一句名言:“不怕調皮搗蛋,就怕單個教練。”
第二個是緊,就是學習緊。政治理論方面經常學的是三民主義、五權憲法、國內外時事等內容,還接受愛民教育。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每天上課教官走進教室,值星官喊“起立!”大家一起大聲誦讀孫中山先生的“升官發(fā)財請往他處,貪生畏死勿入斯門”,然后坐下。不愛錢、不偷生,知恥而后勇,為主義而奮斗,為主義而犧牲,繼續(xù)先烈革命,以達國民革命之目的,以求世界革命的完成。在這里,我們張口閉口都是“革命”,“革命”成為同學們使用頻率最高的詞。
軍事科目分學科、術科兩類。學科主要是軍事理論、軍事知識。術科主要是實戰(zhàn),要學會使用刀槍劍等各式武器,如槍榴彈、七九式步槍、湯姆生沖鋒槍的使用,還要學會各種軍事技能,如劈刺、格斗、伏擊、偵察地形等。軍校還經常舉辦軍事演習,檢驗我們學習成績。
第三個是放松,就是學員們在嚴肅緊張的學習訓練之余,還有難得的放松時間。平時早晨五點半起床就開始跑操、上課、訓練,直到晚上九點才能休息,非常緊張。到了星期天,則可以安排適當的娛樂活動。大家可以打掃衛(wèi)生、整理內務、清洗衣物、理發(fā),經請假批準后還可以在值星官的帶領下上西安市內的書店買本書,到商店轉轉,品嘗一下當地的風味小吃。那時大家放松時間經常圍坐在操場上,有唱豫劇、粵劇的,有說評書的,唱山歌的,還有自編自演話劇的。至今還記得《軍人爭氣歌》的內容:“軍人,軍人要爭氣。咱們中國被人欺,熱血要灑,發(fā)奮起,不能受制做奴隸……”還有《玉門出塞歌》:左公柳拂玉門曉,塞上春光好…… 我現在能唱歌,會吹口琴、拉二胡,都得益于軍校的業(yè)余生活。
一九四八年,我畢業(yè)后被分配到甘肅武威二四六師任排長。這時期國共內戰(zhàn)已接近尾聲,國民黨軍隊節(jié)節(jié)敗退。當時感到非常迷茫,非常苦惱。當部隊退到重慶時,我遇到了參加青年遠征軍時的一位首長,不由向他傾吐胸中的苦悶,我問首長:“為什么接到的命令總是后退?”
他看了看我,問:“你離家多少年了?”
“八年了。”我說。
“愿意去臺灣嗎?”他突然問我。
我吃了一驚,疑惑地問他:“去臺灣干嘛?我父母就只剩下我一個兒子了呀。”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對我說:“那你先回家看看父母吧,然后再回來。”
回歸故里
就這樣,在一九四九年底我離開部隊回到久違的故鄉(xiāng)。而我剛離開部隊沒兩天,重慶就解放了。
那天清晨,一進村就碰到了我大伯。大伯正在掃地,我輕輕叫了一聲“大伯!”大伯抬起頭,眼神迷離,好像不認識我的樣子。我說:“大伯你不認識我了?我是順天呀!”只見大伯眼睛立馬睜圓,“啊”的大叫一聲,扔掉手中的掃帚,頭也不回就往前跑,邊跑還邊大聲喊叫:“順天回來了!我家順天回來了!”
記得那天家里去了好多人,本家親戚,街坊四鄰,站了一屋一院。爹娘抱著我痛哭了一場。八年了,原以為早已不在人世的獨子又回來了,他們咋能不驚喜呢?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一轉眼,新中國成立已經跨入第七十五個年頭了。在中國共產黨的堅強領導下,我們國家從站起來到富起來再到強起來,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人民安居樂業(yè),過上了過去想也不敢想的幸福生活。但越是變化巨大,越是難忘過去的苦難輝煌。
如今,我的許多同學、戰(zhàn)友都已逝去,我常常翻出他們的老照片,凝視著,撫摸著。那一張張英氣逼人又無比可愛的臉,常常讓我回憶起激情燃燒的歲月,想起那些與青春、與使命相關的點點滴滴——“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
新時代新征程,我雖然年事已高,但仍然希望看到祖國更強大、更美好的明天,仍然希望用流淌在我血液里的黃埔精神激勵后代:忠誠報國、篤行敬業(yè)。
(王行富口述 王銀枝 王榮香 整理)2024年1月25日